现象学由德国犹太裔哲学家胡塞尔创立,它最重要的贡献是揭示出了一种新的哲学思考方法的可能,或一个看待哲学问题的更原初的视野。胡塞尔(Edmund ?Husserl, 1859-1938)23岁时在维也纳大学获得数学博士,并从事过短期的数学方面的工作。1884年至1886年,他在维也纳听到了F. 布伦塔诺(Brentano, 1838-1911)的课,后者关于“意向性”的讲述使得他的思路大开,从此决定献身于哲学事业。1891年他发表了《算术哲学》一书,对数学和逻辑的基础从意识心理的角度进行分析。它的“心理主义”倾向受到了现代数理逻辑的创始人弗雷格的批评。1900年至1901年,胡塞尔发表了两卷本的《逻辑研究》,对逻辑研究中的心理主义、包括他自己的一些过去的思想进行了多方面的清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用“意向性”这个居于主体和(感觉经验)对象之间的更本源的思路来理解“意义”的纯构成,并以此为基点,论述了现象学的一些基本思想和方法。此书标志著二十世纪现象学运动的开始。1901年,胡塞尔到哥廷根大学任教。其后,他经历了某种思想危机,最后以1913年发表的《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以下行文中简称《观念1》)一书作结,完成了从“描述现象学”到“先验现象学”的过渡。这之后,他对于意向性构成的思想又有更丰富的论述。1916年,胡塞尔受聘于弗莱堡大学,接替新康德主义者李凯尔特的教席,并与海德格尔相识。1928年,发表了《内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讲座》(海德格尔编辑)。1929年出版了《形式的和先验的逻辑》。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中,他更多地关注“主体间性”问题,而且提出了“生活世界”的学说,撰写了《笛卡尔的沉思》和《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由于纳粹对于犹太人的迫害,胡塞尔晚景凄凉,1938年去世时弗莱堡大学哲学系只有一人参加他的葬礼。下面让我们来看一下胡塞尔现象学的基本思路。
胡塞尔认为哲学从一开始就想要成为一门严格的科学,但不幸的是,一直到他那时为止,哲学还根本不是这样一门严格的学问。虽然有过苏格拉底、柏拉图、笛卡尔和康德等人的努力,但哲学一直未找到一个真正严格的起点。所以,“作为科学它还没有开始”。[1] 为什么会这样呢?在胡塞尔看来,其原因在于哲学家们还未能真正摆脱根深蒂固的“自然主义”的思想方式。采取这种思想态度的人将我们认识的对象和认识的可能性都视为现成给予的和不成问题的。所以,这样的认识和思考从一开始就已经处在某种前提规定的框架中,而缺少一种体验的和反思的彻底性。在这个意义上,这种思维和它所依据的经验不是一个真正的起点,也不可能有一个内在严格的构成机制。因此,对于胡塞尔来说,找到一个“无(现成)前提的开端”就成为一切抱有严格科学“理念”的哲学探索的最重要的任务。而这个“理念”或“观念”(Idee)只有在一门“纯粹的现象学”或“现象学的哲学”中才能实现。
1.胡塞尔为何看重布伦塔诺的意向性理论?
胡塞尔从布伦塔诺的讲课中获得了什么灵感、以至他一生的学术事业都被其改变了呢?简言之,这就是布伦塔诺关于意向性(Intentionalitaet)的思想,而它的提出则出于区分物理现象与心理现象的需要。在布伦塔诺看来,说心理学是一门关于“心灵”的科学是不合适的,既含糊又带有形而上学的味道。他认为心理学只能是关于“心理现象”的科学,而将真正的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区分开就是获得一个科学的心理学概念的关键。什么是心理现象呢?布伦塔诺写道:“每一个呈现在感觉和想象中的表象(Vorstellung)都是心理现象的一个实例;这里的表象不是指被表象的东西,而是指表象活动本身。”[2] 这样,听一种声音,看一个有色的对象,感到冷或暖,想象这些感觉,乃至思考、判断、回忆、期望、怀疑、相信等,都是心理现象的实例。此外,每一种感情,比如高兴、愤怒、失望、喜爱、厌恶等,也是心理现象。那么,什么是物理现象的实例呢?按照布伦塔诺的看法,它们包括我看到的某种颜色、某种形状和某种景观,我所听到的某种音乐和声音,我所感觉到的冷、热和气味,还有在我的想象中对我显现的类似现象。
可以看出,在布伦塔诺这里,这两种现象的不同在于心理现象指的是表象活动本身,而物理现象则仅是被表象的东西。这样,如果心理现象是听和看,相应的物理现象就是被听到的声音和被看见的色彩或形状。所以,按照这思路,物理学要研究的乃是纯粹的物理现象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必考虑对于这些现象的表象过程。而心理科学则应研究心理现象即表象活动本身。从以上的说明中还可以看出,心理现象是将物理现象包含于自身之内的更复杂的一种现象。没有哪个心理现象可以是一个纯粹的表象活动而不含有被此活动表象出来的东西,“表象”这个词的动词(vor-stellen)即具有“将某物置于面前”的意思。所以,任何一种心理现象或表象活动必然有一种物理现象所没有的内在的双层结构,即表象过程、被表象的东西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而不管这种被表象者是否实际存在。于是,布伦塔诺选择了一个中世纪经院哲学中使用过的词,即“意向性”,来刻划所有表象活动和心理现象都具有的这一特性。他写到:“每一心理现象可以用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所说的对象的意向性的(亦即心灵的)内存在(Inexistenz),以及我们略为含糊地称之为对一内容的的指称、对一对象(不一定指实在的对象)的指向、或内在的客体性这样的东西来刻划。”[3] ?这也就是说,任何心理现象都是一种意向性的活动,即对某个内在对象的指向和提现。这种指向和提现的方式,如前面的那些例子所显示的,可以很不同;但这个基本的意谓-被意谓的构造是存在于一切心理或意向性活动中而不存在于物理现象中的。在知觉中总有某物被知觉,在判断中总有某物被肯定或否定,在爱、恨、怀疑、相信中总有某物被爱、被恨、被怀疑、被相信,等等。根据这样一种考虑,布伦塔诺断言:“这种意向性的内存在是为心理现象所专有的。没有任何物理现象能表现出类似的性质。所以,我们能够为心理现象下这样一个定义,即它们都意向性地把某个对象包含于自身之中”。[4]
这样一种对于心理现象的刻划为什么能给胡塞尔的现象学提供一个“阿基米德点”、从而为他心目中的“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提供了可能性呢?从表面上看,这样一种意向性所能表达的只是一种经验的、内在于意识的、与实存问题无关的结构。依靠它怎能解答关于客观认识以及最终实在的问题呢?这个问题涉及到上面已提到的胡塞尔对于哲学应具有的“严格性”的理想。在他看来,以前所有的哲学都还不是一种具有自身规范性或完全自立的学问,总已包含了某种外在的前提,以至各种任意的思想能够在哲学中泛滥。胡塞尔去获得这种最终的严格性的策略是:找到一个无可怀疑、无所预设的绝对确定性,并且在此确定性中发现某种可以构成客观性的机制。他之所以能在布伦塔诺刻划心理现象的“意向性”中看到了实现这个策略的可能,是因为:首先,深受“笛卡尔的沉思”的引导,胡塞尔认为无可怀疑的确定性只能在人的内知觉或意识中找到,而意向性的内存在恰是作为一切心理的和意识的活动的特性提出来的,因此是具有绝对确定性的纯粹现象。再者,与所有通过反思达到的内在对象不同,意向性包括一个双层的表象结构,即表象行为、被表象的东西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这就提示出了一种“构成”(Konstitution)的机制,虽然它在布伦塔诺那里还是那么微弱。但是,对于胡塞尔来讲,“一切问题中的最大问题乃是功能的问题,或‘意识的对象性的构成’的问题”。[5] 布伦塔诺讲的意向性在胡塞尔眼中就潜在地具有了这种“功能”。
选择这样一个起点绝不是没有负面后果的。“意向性”所具有的强烈的心理学特性使得胡塞尔一生的学术事业都面临一个挑战,这就是:如何在意向性的内存在中构成认知的客观性(对象性)和可交流性;而且,在这种构成中不可借重于任何超出直观给与的先验原则,以便不破坏严格科学所要求的那种绝对自明性。胡塞尔思想的最大吸引力就在于它在这种纯现象的构成方面所取得的一些突破,而它所遭到的合理批评也都与它处理这种构成的不足有关。他的思想和方法有时被批评为仍带有过多的心理学色彩,有时则被指责为一种离开了体验构成的先验主义。确实,在他的现象学中,“内在性”原则和“先验设定”原则一直从根本上制约著“构成”原则,使得后者虽然具有思想上的刺激力,但却不能充分地实现其存在论意义。
2.“还原”与构成著的意向边缘域
为了建立一门关于纯粹现象而非仅仅心理现象的科学,胡塞尔而临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改造布伦塔诺的意向性学说,尽量清除其中的心理学的和自然主义的倾向,剥露出更纯粹的构成机制。为此,他在1901年之后提出了“现象学的还原”.按照《小观念》(即《现象学的观念》)和《观念1》,还原(Reduktion)意味著自然主义的终止,即将一切关于某种东西“已经在那了”的预设“悬置起来”,或使其失效。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命题,如果包含对于某种超出了自身给予范围的断定,这种超越的东西就要被过滤掉或“放入括弧中”,以使之失效。自然主义立场所夹带进来的,必须与该命题本身的纯意义“分离”开来。通过这种还原,我们所达到的就是那些自身显现的纯现象。这也就是“一切原则的原则”所表达的那种态度:“任何在‘直观’中原本地(即所谓在其有血有肉的现实性中)呈现出来的东西,[对之]我们只按照它自身给与的那样,而且也只在它自身给与的界限之内来接受它。”[6]
胡塞尔的还原法与笛卡尔的怀疑方法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一,笛卡尔的怀疑法在本质上是一种逻辑式的排除法,将一切可怀疑者否定掉;而胡塞尔的方法则是一种旨在超出是非两极的中性化方法,即只将关于存在的现成设定取消掉。命题的纯意义以及在自身给予的限度内的现象都保留了下来,并且由于冒充顶替者的消失而第一次活生生地出现于我们的视界之中。现象学的“看”就是要训练一个人只看他的看所当场构成的东西,而不看那些由于自然主义的习惯伪造出的东西。所以它的旨趣既非心理主义,亦非超越的实在论,而是在“不及”与“过分”中间的更原初者。这就是现象学“到事情本身中去!”的口号的含义。第二,笛卡尔的方法所造成的是研究范围的缩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孤立的“我思,故我在”的命题。与之相对,实行还原法的结果是研究范围的扩大,并因此而发现了“一个新的科学领域”。第三,笛卡尔的方法导致研究对象(“我思”)的抽象化和实体化;而还原法按胡塞尔的期望会导致研究对象的丰富化和现象的本质化。这也就是说,还原从根本上讲是一种松绑,将现象从自然主义的现成设定中解放出来,从而暴露出此现象本身的构成结构和本真质(Eidos,艾多斯)。这种有普遍性功能的本质也不是能与现象分离开的抽象实体,而就是纯现象所不断地显现者。第四,从以上的对比中可以看出。笛卡尔的方法从根本上说来还是一种概念抽象方法,具有逻辑思维的非此即彼的二值性。胡塞尔的方法则运作于体验直观之中,寻求的是一种中性化了的、构成化了的、在一切彼此分别之先的纯现象,是一种破执显真的直观显示方法,有类似于印度瑜珈之处。
通过还原,我们所得到的是自身(被)给予的现象,或由意向行为本身所构成的意义。在《逻辑研究》(1900-1901年)中,他不讲还原法,但极细致地讨论了这种方法所要暴露的意向性的纯“意义”和“形式”的构成。这里,一个关键问题是要将这种纯现象或纯意义与经验主义者(比如贝克莱和休谟)讲的被给与的“观念”或“印象”区别开来。这种感觉观念的被给与性依然受到自然主义立场的隐蔽操纵,是完全被动的现成表象。所以,每个感觉观念或印象都是个别的、孤立的和没有构意结构的。它们被(错误地)认为是意义的承载者,可实际上却需要外在的形式规范来使得它们具有可交流的意义。胡塞尔所讲的在意向中构成的现象和意义则不带有自然主义的存在设定。所以,这种现象比任何一种现成的内在对象要更原本,是超出了一切肯定和否定的纯意义或本质。更关键的是,它本身中包含著非心理、非对象的构意机制,并不是现成的对象。为什么我们能够有意义地去说那些不存在的东西?这个问题曾使从柏拉图到麦农(Meinung)之间的许多哲学家殚思竭虑而不得其解。胡塞尔不像他们那样只去寻找一种使不存在者在某个意义上存在的意义载体,而是通过消除自然主义立场达到一种被当场构成的“意义”(Bedeutung, Sinn),它已不再受对存在的肯定与否定的影响。以这种方式,胡塞尔给这个问题的解决带来了希望。它的原本性不仅表现在能经受各种样式的“修正”或“变样”(Modifikation),即便在幻想中也能被给与,更表现在它与意识本身的相互内在关联上。这也就是说,从来不是先有(一个盒子那样的)意识后有(一些被送进来的)现象,而是,每个意识都是对某物的意识,[7] 每个现象(但不包括“质料”或“hyle”)中都有这样一个构成纯意义的意向性结构。所以,它不是任何传统意义上的现成物,既非经验主义的现成物(感觉印象),也非唯理主义的现成物(理式、范畴);而是必须在体验中被意向性地“构成”、“充实”(Erfuellung)、或本真地给与的“意向意义”和“充实意义”。总之,由于现象不再被认为是现成给予的,而是在一个连续的意向之“流”或“上下文意境”中构成的,这现象本身就必定已包含了这种构成所给予的意义,以及这种“意义”上的本质。因此,胡塞尔并不是一个如不少人认为的柏拉图主义者。他的思想的基本方式已超出了传统概念型哲学的框架,从方法论上是非抽象的、构成式的。许多抽象的二元区分,比如现象与本质,个别与一般、对象与意识、直观与理智,对他来说已不再有效,或不完全有效了。这就是胡塞尔对于现代西方哲学的一个决定性的贡献。
但是,具体地讲,意向行为或意识作用(Noesis)是如何构成(konstituieren)意向对象或一个意识的统一体呢?这就涉及到胡塞尔意向性学论中极为重要的“构成性的边缘域”(Horizont)的思想。在这方面,胡塞尔曾受到詹姆士(W. James)意识流思想的影响。它认为,要在直观体验中达到对某物的意识,体验的根本方式不可能是感觉表象的,也不会是概念规范的,而只能在一个有边缘视野的意向境域中所进行。总之,一切意向性的体验中都有一个围绕在显示点周围的边缘域,它总已在暗中匿名地、非主题地准备好了下一步的显示可能性。这样一个边缘域,詹姆士称之为环绕意象的“光环”、心灵的“泛音”和“灌液”, 具有潜在的构成和统一化的功能。在《观念1》35节,胡塞尔描述了他对于面前书桌上一张白纸的知觉。他对于这张纸的每一个清楚的视知觉都只能是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的观看,知觉到的也只是关于这张纸的一个特殊侧面(Abschattung,侧显,投影);对于这一点,感觉经验论者比如贝克莱和休谟也会同意。但是,胡塞尔认为我们所知觉的比这还要多,因为我们确实是在将这张纸作为一个连续的对象而非一个个感觉印象来知觉的。这如何可能呢?他通过描述这个知觉的构成域来回答。任何一个清楚的知觉都带有一个体验的背景,在这个例子中就是围绕著这张纸的一个逐渐消隐的视域空间,其中有书、钢笔、墨水瓶,等等。它们在潜在的意义上也被知觉或直观体验到了,胡塞尔讲:
对于任何物(Ding)的知觉总是带有这么一个背景直观(或背景观看,如果‘直观’总是包含被朝向[一个东西]的状态)的晕圈。并且,这也是一种“意识体验”。简言之,这也是一种“意识”,特别是“对”所有那些处于被同时观看到的客观背景中东西的一种“意识”[8]
从这段话中可看出,胡塞尔心目中的“对某物的意识”与体验的构成域是紧密相关著的。通过这种域的构成,意向对象而非仅仅感觉印象才成为可能,因为它使一个个的知觉经验从一开头就以某种隐蔽的、边缘的、前伸后拉的方式交融(但非混合)为“一气”,不仅与刚过去的经验保持著相互构成的关系,而且为可能有的知觉“准备下了”与已有知觉的意义上的联系。
这样一个“焦点和围绕带”的构成结构在一切意向活动中都存在,不管它是知觉、回忆、期望、判断、怀疑、相信、忿怒等等。“对某物的意识”的真义也就在此结构中。胡塞尔分析的“现象学时间”或“内在时间”(与“客观的宇宙时间”不同)就是对这样一个构成域的更原本的揭示。每一时间体验都有这样一个结构,即以“现在”为显现点、以“未来”和“过去”为边缘域的连续流。时间体验不可能只发生在一点上,而必然带有预持(Protention)和对过去的保持(Retention)。这三相时态从根本上就是相互构成和维持著的。胡塞尔在《论内时间意识的现象学》(1928年)一书中比较清楚地描述了这种境域构成的、而非线性的时间观。这是胡塞尔思想中最深刻、也最有引发力的部分。这种边缘域构成的思路到胡塞尔晚期(三十年代)发展成了关于“生活世界”的思想。